天真爱丽丝

抱你犹如亲手杀宿敌。

海德哲尔北巷旧事

超现实系列(一)

不要上升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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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泽把最后一瓢水杳进掉漆的灰皮铁桶里,水进桶时发出很大的“哗啦啦”声响。李天泽这一杳子力道使得有点冲,凉水溅出来,把他脚上趿拉着的两只旧凉拖涮了个透。

鞋槽积了水,踩在水房白色瓷砖上像两只沉甸甸的船。

“人就是贪,也不管多大岁数。都死了三个了也不见他积点德。”他身后水房门口一个女人声音尖尖地揶揄,生怕人听不着一样,嗓子眼里发出声响的同时,还特意伸了伸脖子。

“快别说了,你管啥?怕不是缺水才克人呢。”像得到了号召一样,不知道是谁又迅速跟着搡了一句,声音同样尖细,语气很轻蔑,听起来就像在谈论夏天黏糊糊堆在桌子角的一块抹布。

李天泽假装没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抬腿用脚尖挑了挑拖鞋,让里头的浊|水流出去。水流完了,李天泽脚上没勾住,梆硬的橡胶鞋底“啪”地一声迅速又糊在了泥泞的瓷砖上,软趴趴地像只没了力气的癞蛤蟆。

“全筒子楼数他最各色,成天拉个脸,怪不得家里净触霉头。老张他俩真可怜,也不知道养了个哪个野|妈生出来的种。”

“每回也没见这个野|种多摊几块钱。”这次不知道是哪个女人又骂了一句,声音更大了,几乎到了有些刺耳的程度。

李天泽好像还是没听见,一言不发套上拖鞋,弯腰拎起盛得满满的铁桶,绕过杵在门口的两个人,晃晃悠悠走掉了。肩膀上用曲别针别着的一小块黑布随着他的步子上下飞舞起来,像一片支楞起骨头的枯叶蝴蝶。


马嘉祺和一群青年在海上乘着一条小船足足三个月了。即使是三个月,他们也没有发现一条可供他们抛下铁锚的船。

其实马嘉祺做的活计是有个正经八本儿名字的,因为发下来的证件上红底烫金的工工整整印着“水底工程师”五个大字。但从头至尾似乎也没有人把这个头衔当回事,因为捞沉船这份活儿不是只要有一个薄薄的小本子就谁都能干好的,说得白一点、要是赶上雨季洪涝下水开工,有去无回的不在少数。好在这份工唯一能让一帮不论是本地还是南下的年轻小伙子们前赴后继、像一群被憋疯了的羊一样拼命争取的最重要一点、就是钱给的还算得多。

一条条沉船在海底长年累月的沉寂着,只有开发者知道这堆巨大浸泡在咸涩海水里的废铁究竟有多大的财富价值。

而对于马嘉祺他们而言,干这一行,谁胆大、谁水好、谁细心,谁就能多混上几口饭,东家也自然就会多看谁几眼。

但若是时运不济,赶上暴雨阴天,一咕咚扎进去上不来的,那就谁都没法儿找了。

下水前基本上是很少有人顾念着签什么生死契约的,就真是有非要那一张纸的、第二天也多半上不了码头,早就被打发回家了。还有一点,就是绝对不能捞私活,谁捞私活谁就在东家那儿死路一条。

长此以往,这一行的人从上到下都心照不宣的将这两条灰色不成文的行||规装进肚子里,也就没人提这个茬了。贱命一条,都是为了吃饭,你情我愿,大家伙最好谁也不要为难谁。

马嘉祺站在船头,有些龟裂的手背卷着半截铁锚的绳子,身后传来几声风吹动桅杆的击打声,冰冷的海风吹得他脸发麻。


李天泽从水房出来,又下了一截筒子楼的楼梯。破旧泛黄的木板被人的脚步踏出难以承受的吱呀声。李天泽板着后背,竭力拽着手里的铁桶,好不让里头的水溢出去。

“操,谁他妈又打水了。”李天泽下楼后,二楼隔断的地方有一个男人骂了一声。

“不长个眼睛,这破楼梯泡塌了谁他妈修啊。”男人骂完后又嘟囔着补上了一句。

李天泽没吭声,等他终于拎着桶走远了,才松开一直咬着的嘴,粗粗地喘了口气。他抬起胳膊把刘海撂起来,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又把湿湿的手伸进裤兜,从里面拉出一串叮铃啷当的钥匙。

钥匙刚插进木板门的门锁孔,李天泽顿了顿。

他把钥匙拔下来,停了几秒,接着一脚踹开了门。

老旧的木头门板受不住他这一脚,发出痛苦的一声哀嚎。

门开了,李天泽拎着水桶一脚进踏去,发现一切还是老样子。

门口还堆着两个老式月饼的大塑料包装盒,里头装着香肠皮和方便面袋。早上出门时胡乱踹出去的两只袜子此刻还静静躺在门口没被铺上地板的水泥地上,摆出一个“八”字。地上散乱有几个绿色的啤酒瓶的尸||体,横七竖八滚在一起。老旧的床头柜上摆着一个鱼缸,一旁参差不齐的摞着几本小说,书脊上还黏糊糊沾了几滴锅包肉的橘红色糖浆。

玻璃缸里,一条死鱼从水底慢悠悠翻动着漂浮上水面,瞪着麻木的圆眼睛,露出一片圆润银白的肚皮。

李天泽把桶撂在月饼盒旁边,踩着湿漉漉的鞋往里走,没走几步就绊了一跤。

劣质陶瓷的碗在地上慢慢悠悠绕了两个圈,又叮叮咣咣滚回李天泽脚下,香灰洒了一地,拖拉出一道均匀的痕迹,李天泽的脚也沾了香灰。

他木着脸,拖着那两只黏乎乎的凉拖又径直走回了门口,一脚踩进冰凉的水桶里。

细腻的灰尘在水里溶解掉,又不屈不挠地浮上圆形水面,缓慢形成一层灰蒙蒙的白沫。

李天泽迅速闭了闭眼睛。

北巷开了一家画室,李天泽路过那天,一个梳着中分头的长脸男人正在门口迎客,上身还穿着白衬衫套黑马甲,是李天泽没见过的那种。李天泽见他笑得很温和,不明白为什么画室也需要迎客,但他还是一边骑车一边飞快地瞟了一眼。在李天泽收回目光那一刹那,中年男人的眼睛和他的眼睛交错了一下。

李天泽蹬着老式二八飞速穿梭过老巷里的每一个摊位,又弯弯曲曲绕过巷肚角落里颤颤巍巍咬着耳朵的几个老太太。车子杠上晃悠悠地吊着一摞子盒饭,外面只用了一层透明塑料袋裹着,泡沫材质的四个角支楞出来,把那层塑料撑得鼓鼓的。

到了北巷尽头,李天泽把盒饭往棋牌室门口一撂,一言不发等在门外。

门外的台阶上坐着个头发像海藻一样的女人,眼皮上画着蓝色眼影,涂着鲜艳的嘴唇,此刻正低头扒拉着红彤彤的手指甲,神色索然无味。门里糟乱乱的,不时传出几声叫骂。

“操,我二五一看对倒,你他妈会不会打牌?”

“就你屁话多,上把就你点的炮。”

门里好像有人看到了李天泽,又笑着不知道咧骂了什么,不一会儿从棋牌室花花绿绿的门帘里钻出来一个凸着肚子中年男人。

男人先是看到了坐在石头上的女人,毫不避嫌的凑上去捏了一把女人黑底红花长裙下包裹着的圆滚滚的|胸,脸上笑容猥|||琐。女人被他捏||得一惊,娇滴滴的尖叫了一声,继而又嬉皮笑脸的用涂着红指甲的手半推半就的抓男人的裤腰带。

李天泽没看他们,低头自顾自搓着半袖衣摆上的一小块米饭嘎巴。

“今天要多少?”男人向李天泽走过来,用肥厚的肩蹭了蹭他消瘦的肩膀。

“一盒五块,五盒二十五。”李天泽没抬头,往后退了一步,飞快回答。

男人听后笑了一下,从裤子兜里掏出个磨了边儿的黑色皮夹,三张纸票被他捻着手指肚翻来覆去数了好几遍。

“哎,小李。”男人又凑近了些,一只手递钱,另一只手又要来搭李天泽的肩。

“你在郭婆娘那儿送这个能挣多少?我看你细胳膊细腿的,那几个钱还不够吃顿肉。不如来我这帮忙,我还能给你多合计点,也不白费当年你家老两口总来我这儿打牌。”男人说这番话嘴里还嚼着槟榔,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咧开嘴乐时露出两颗若隐若现的后槽牙,上面不知道是沾了什么,大概是茶垢或者烟垢,黑黄糊成一片,看得李天泽有点反胃。

“不用了,”李天泽肩膀缩了下,“郭姨对我挺好的。”说完,李天泽就跨上车子飞快地跑了。临走前,他看见长发女人点了一根烟叼在嘴上,烟嘴是亮眼的宝蓝色。

车子晃晃悠悠绕进南巷,左拐右拐又路过筒子楼。李天泽跳下车,把车撂在一堆废红砖旁,扑通扑通跑上木楼梯,把塑料袋里剩下的两盒饭放在了门口。

从楼上下来时,他看见院口多了只黑猫,浑身上下的毛都脏兮兮的黏在一起,神色谨慎地蹲在不远处,像个混得不如意的中年人。

李天泽盯着猫看了一会儿,又扑通扑通跑了回去,从刚才的盒饭里薅出两块红肠,打老远扔在了黑猫脚边。

猫伸出一只前爪往前挪动了一步,又把鼻子凑上去闻了又闻,迟迟不肯动嘴。李天泽等不及了,没等看到猫把肠温存下去,就又重新跨上了车子奔向下一个目的地。

李天泽有很多份兼职,多到从天边翻出鱼肚白开始他就已经排满了日程。

日程是多了些,其实无非也就是一堆各种各样的兼职。例如给棋牌室的中年麻将发烧友送盒饭、在北巷头最大的一家供打工仔歇脚的饭馆后厨帮工打杂、给人修自行车,甚至是在每个周日的早晨在巷口摆出个小摊擦皮鞋。

在这些兼职里只有擦皮鞋这一项最不靠谱,因为北巷住的多是些南下过来的打工仔,穿不上皮鞋。这些人更没有钱,也租不到合适的房子,东家八成也不给分配地方,所以晚上就来南巷这头花个几十块钱凑合一宿。赶上好时候,房东家晚饭吃面条他们还能分到一碗,作为保持着良好租客的品行而没有顺手牵羊走房东家的家具的奖励。

老巷大抵可以根据交错在天空上的几根电线分成两部分,北边一部分是外地打工仔的,南边的另一部分是划分为李天泽他们住的筒子楼的。

按理来说南巷的筒子楼本是要响应号召动|||迁的,可住在这楼里的人大多都是世世代代住下来,从男到女从老到少没一个吃素的。

刚下令要拆那会儿,上头派来几个人好声好气规劝,当时楼里的人还不明白怎么回事,都以为是上头看他们过得太穷要来补贴,一个个都热情地把人往屋里请,又是端茶又是倒水。可等弄明白了一群人的来意不是要给他们修房子,而是要给他们拆房子后,这群成天嚼彼此舌根的中老年男女们又分外统一的同仇敌忾起来。

其实动|||迁大抵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是谁家摊的油水多、谁家分的咸鸭蛋少的问题。上头大概是没想给这群落后于大城市人类的种群一个明确的安排,所以大家都为了点蝇头小利拼了命争取,争取到最后又小肚鸡肠的觉得大概人没那么好心,一家几口子搬出了筒子楼、搬出了老巷就实在无处可去。所以这下没有人想不开了,个个斗争的都很起劲儿,发挥了些市井小民被生活搓扁揉圆的特有敏锐和戾气出来、对派来交涉的白衬衫黑西服来一个轰一个,女人们实在不行就上手推搡,男人们推搡不成就又使出了别的下三滥手段,个个都有着要把这钉子户当到底的架势。反正大家都穷,更没有人会为了生存顾面子。面子又不能当饭吃,这点倒是不管在巷子哪头都被看得很透彻,成了这一群文化知识稀缺的老巷群体中难得达成的共识。

刚开始拉扯时,上头甚至连拆|||迁牌都围了好几回,可是这群人似乎完全不把这几个牌子当回事,最绝的是筒子楼下小平房里住着的一个寡妇,甚至把那铁牌子连根拔起抬回自己家当了菜园子的门。

到最后大概是上头也被这帮人磨得没了脾气,门访不搞了、也不戳牌子了,索性当看不见这条与飞速拔起的霓虹大厦格格不入的老巷、放任其自流。老巷如同一个顽固不化的老人,苍苍然又分外刚强的成为了第二个香港鸽子笼、成为了第二条美国黑人街。

不过老巷的经济发达程度还是远远比不上鸽子笼和黑人街的——实际情况是家家锅无二两饭、户户都穷的叮当响。

穷人的世界总是相同的。

李天泽从八岁被收养那天开始,看到的无非就是这番单调光景。

他每天一睁眼,映入眼帘的就是三平米见的方屋子里的乱糟糟景象:下雨天泛潮殷得发黄的墙皮、厚厚积满灰尘杵在角落里的老式旧衣柜、死气沉沉渍满了油的木头桌、被长年累月的关合动作磨得边缘掉了漆的茶色玻璃窗,还有一万年也不会拆洗一次垂于其下的碎花窗帘。与屋子里其他物件不同、唯一有着透亮又具有光泽的洁净度的,就是床头柜上摆着一个塑料透明鱼缸。鱼缸里养着一条红尾巴的热带鱼,长年累月瞪着困倦麻木的双眼,沉在过分澄澈的水底,一动不动。

也许对于鱼而言,睁眼闭眼也不会有什么新鲜画面。

收养他的老人出事那天,李天泽正在北巷的饭店里帮工。

那天他总是心慌,还把一壶滚烫的茶水倒在了一个吃面的瓦匠工手上。对方勃然大怒,骂人的话还没出口,饭馆老板娘郭芝就火急火燎冲了进来,一把拽过李天泽在身后,点头哈腰的和瓦匠工道着歉,李天泽跟在她身后一齐表情木木地鞠着躬,可等女人转过身来,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爹你娘死了。

李天泽没上过学,八岁前只在孤儿院里学过几个字,看过的书也无非就是些老掉牙的童话故事。也许是当年收养他的人的意图就是让李天泽给自己养老送终,所以李天泽从八岁被接到筒子楼开始就对义务|||教育这种东西一无所知。

老巷里也有孩子上学,但是李天泽也并不羡慕,他总能找到自己的营生。他喜欢趴在那张老油木桌上看地图,或者是整整一个下午都一动不动地盯着鱼缸里的热带鱼发呆。

每当马嘉祺经过北巷口那家门面不大而又脏兮兮的花鸟鱼店,都会看见李天泽把脸蛋竭尽全力地往店铺门外摆着的玻璃鱼缸上贴。

马嘉祺讨厌北巷。

因为每当他路过那家店,空气总是会陡然被接换成令人皱眉的鱼腥味道、甚至偶尔还掺杂着排序系统不良好散发出来的恶臭,让他不得不屏气加快脚步。

还有一点,就是北巷里的人鱼龙混杂,有的住个三两天就走,有的暗暗在背地里算计着,想要在北巷里闷头鼓捣着立个名牌。马嘉祺不喜欢立名牌这档子事儿,更不喜欢和满身戾气的人打交道。但马嘉祺很聪明,在北巷和南巷都吃的很开。大抵是他笑起来有两颗虎牙的缘故,黑道白道和生意人都不与他排斥、女人们更是愿意和他亲近。

可这一切,李天泽全都不在乎。

每当马嘉祺路过北巷,走着走着,都会停下来,饶有兴趣地盯他一会儿。当看到李天泽和那一条红底白条纹的长尾巴鱼亲昵的脸贴着脸、通透的大眼睛和鱼的两只麻木不仁的瞳孔对焦时,他总是会联想到一些类似灵魂互穿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而每回转过头去,马嘉祺都会在心里默默感慨一下,因为那鱼缸玻璃上积的灰至少有两毫米。

李天泽跟着郭芝跑回筒子楼,发现二层通道上上下下正围满了人。

似乎是全筒子楼的人都出动了,一层脑袋上又叠着一层脑袋,好像他们要看的不是死||人,而是三百年不开花的一棵老铁树。

有的男人和女人甚至还穿着大裤衩和背心,头发乱糟糟的,嘴里骂骂咧咧,睡眼惺忪的死命往前挤。

小孩子们被老人迅速捂住眼睛,茫茫然乍着细细的胳膊腿、总想挣脱锢在眼皮上的桎梏,一个猛子扎到前面去、风风火火看个痛快。

李天泽被几双热心的手推搡到层层叠叠的人群尖,两脚有点拘谨地往后退了几步。

人的确是死了,两具年迈的枯萎尸|||体并排躺在一起,像两颗被抽了水分出去的干巴酱果。

人群里有声音说,“外屋厨房有人开火,连着你家保险丝烧折了,你爹眼睛不好看不着亮儿,一脚踩空了,你娘上去拽了一把,也跟着一起掉下去了。”

人群听了那番话,又嗡嗡骚乱了一阵,像极了吸血的蚊子发出的声响。

李天泽还是没说话,听了像没听。

这时一个终于扒开了眼睛上遮挡物的小孩,突然在人群里很大声说了一句,爷爷,我觉得他们好像中毒了呀。

他说完这句话,吸血蚊子们静了几秒。

小孩身边的老头像是见了鬼一样赶紧捂住他的嘴巴,一手拧上他骨瘦如柴的小胳膊,大声呵斥:小孩子净乱说话,回家非打你一顿不可!

小孩胳膊被掐得生疼,眼泪汪汪,不懂为什么自己的嘴又被捂上了。

李天泽用两只眼睛死死盯着那地上两张酱紫色的脸,嘴唇有些颤抖的嗫嚅了几下。

怎么能是,掉下去的呢。

怎么可能,是掉下去的呢。

他在心里念了无数遍,直到他觉得周遭的一切渐渐失真失声,像是被点了消音的电视机。

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出来。


烧头七那天,南巷里有几个人一起跟着送。李天泽走在前面,手里捏着一沓粗糙的黄色圆纸|钱。

“我觉得他挺晦气的。”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声音。

李天泽把手里那沓纸钱洒出去,又扭头把左肩膀上的一片黑布别好,目视前方,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黄色的纸片纷纷扬扬洒了满天,落在老巷的青石板地上像一朵朵突兀的黄瓜花。李天泽缓慢行走在那片铺天盖地里,望见老巷的路在视线尽头陡然分成了模糊的两条。

在那以后,十七岁的李天泽,混杂在一群白天晚上守着锅的妇女和职业大多为工地劳动的男人们中间、早出晚归,几乎每一天都是在自行车上度过的。好像他每日清晨蹑手蹑脚走下筒子楼的破木板楼梯,再到他深夜蹑手蹑脚回来、拉开一层通道顶棚上摇摇晃晃挂着的那盏小黄灯,只是一盏茶的功夫。

快要黄昏了,李天泽把最后一个盘子摞上饭店后厨的碗筷架,胳膊有点发酸。

他扭头看了眼外面的天,此刻正遍布着赤红色的火烧云。李天泽推车从饭店后面的棚子出来,往北巷那头望了望。

不远处立着的筒子楼蒙了层朦朦胧胧的红色薄膜,好像生活和人间百态从未真实的在那栋破旧的楼里循环往复上演过,一切只不过是红丝绒画框里圈着的一副画。

李天泽抬头望了会儿天,又低下头,推车慢慢走了几步。走了没多远,李天泽忽然又折了回去,往饭店老板手里塞了二十块钱,打包了一份锅包肉。郭芝张了张嘴,望了望他的肩头,神色犹豫,好像要安慰他些什么。但李天泽却拽过那个塑料袋就走了,只留给她一个单薄的小小背影。

李天泽再回到筒子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拉开楼道里那盏小灯,借着微弱的光亮,发现他中午放在地上的两盒饭果然没有了。李天泽没什么表情,拿出钥匙开了门。钥匙在门孔里转了一个圈就被打开了,李天泽把门又推大了一些,发现屋里灯开着,还隐隐传来电视的声音。

“你回来了?”屋里沙发上盘腿坐着个青年,和李天泽差不多大的样子,此刻正熟稔的翻着茶几上被李天泽勾画得乱糟糟的日历牌,见李天泽回来,就又放回到了茶几上。

李天泽扫了一眼茶几上的东西,和他出门时别无二样。卷纸、遥控器、一盒曲别针、一把剪子、几个揭了盖的泡面盒、胡乱卷在一起的几张地图、一个老掉了牙的水缸、还有刚才青年手里翻着的那本掉了漆的铁架日历。日历的封皮是邓丽君,上面李天泽翻飞着的圆珠笔痕迹甚至都跳上了邓丽君的鼻子。

“你怎么回来了?

李天泽还是发现了茶几角落里多出来的几样物什。一个打火机、几根散烟、还有他中午时留在门口的那两盒饭,一盒空了,一盒还满满登登的。

“你又没吃饭?”马嘉祺答非所问,反而又扔给了李天泽一个问号。

“没有,太忙了。”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很默契的同时抬起手摸了摸鼻子。头顶上钨丝快被烧断的灯泡明灭地闪了一下,气氛一时尴尬。

“现在是雨季,码头不景气?”李天泽歪着头问了一句,一屁股坐到沙发另一边,眼睛忍不住又扫了下茶几角上的那几根宝蓝色嘴的烟。

“我前天也回来过,还帮你把鱼缸里的鱼换了水。”马嘉祺好像依旧不准备回答李天泽的问题,只是淡淡打着擦边球,说着一些让李天泽必须需要动用脑筋回忆的事情。

“我知道,”这回李天泽倒是正面回答了他,声音不大。“我还以为家里招了贼。”说完,他伸手过去,把青年手边那盒饭拽到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拉开方便筷的塑料,埋头自顾自吃了起来。

“你怎么还是这么瘦。”对面人好像根本没在听他说什么,话题又绕回了他对李天泽进门时说的第一句话上,语气里带着些漫不经心的偏执。

李天泽没有回应他,弓起后背专心致志扒饭,整个人把身子卡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缝隙里,两只膝盖自动蜷在一起,一刻不停的手和鼓鼓囊囊的嘴巴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只正在暴食的仓鼠。

在他吃饭的功夫里,马嘉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用眼睛扫了一下李天泽胳膊上的黑布。那块布此刻正别扭的外翻着,像个吐舌头的小孩。

“头七烧过了?”马嘉祺开口问了一嘴。

李天泽把泡沫饭盒盖子上粘着的一根长头发用筷子另一头挑下来,淡淡“嗯”了声。

两个人到今天见面为止唯一的一次正面问答就这样陷入了沉默的浪潮中。

屋顶吊着小灯发出尖锐却不刺眼的昏黄光线,李天泽咀嚼着食物的腮帮子突然不动了,打在脱皮墙上的巨大的侧脸影子也随之静止下来。

又过了会儿,李天泽把盒饭“啪”地扣上,接着连那双便利筷一齐毫无留恋的“扑通”一声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里。

“我睡了。”他说。

马嘉祺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动了动嘴,却没把话问出来。

李天泽站起身使劲儿打了个哈欠,眼前瞬间被眼泪糊成一片花白。快走到里屋门口了,李天泽忽然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下次别把人带回来。

身后没人应声,李天泽猜他是睡着了。那人总是很累。

你们用我的床了?又过了一会儿,李天泽像自说自话般又追问了一句。

“没有。”这下身后忽然有了声响。

马嘉祺四仰八叉躺在小沙发上,一双长腿有些散漫的四处舒展着,闭着眼睛回答。不知道是对李天泽第一句话的默认、还是对他第二句话的反驳。

李天泽的身子有那么一秒的停顿,继而又抬起脚,拖拖拉拉进了屋。拖鞋擦在卷了边鼓起来的木地板上,发出平仄的沙沙声。

墙上的报时钟发出沉闷又响亮的一声警告,丝毫不顾及午夜漆黑的沉寂。马嘉祺躺在沙发上睁开眼睛,坐起身子,有些疲惫的呼吸了一下。

马嘉祺开工的码头因为老板拖欠工钱,又惹了当地船厂周围的地头蛇,整整三个月没开工了。马嘉祺带着几个愿意跟他散捞的年轻人,拽了条皮筏艇就出了海。三个月里,每当望着茫茫无际海面上渺小的航灯,马嘉祺总是会想起老巷和筒子楼。

如果说老巷是一个让他铺满记忆尘埃的地方,筒子楼则是他被尘埃包裹的记忆里一个尖锐的棱角。所有的片段断断续续拼凑起来,他唯一能记得清楚的关于筒子楼的画面其实也无非就那么几祯。

李天泽喜欢鱼,小时候因为筒子楼下的寡妇炖鱼而跑去人家门口大哭。

李天泽不喜欢别人喊他的名字,每当马嘉祺嘴里一叫出那三个字时,他都会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回一下头,一只手揪起衣摆,脸上的神色又总是变得窘迫起来。

两个人相识的理由很简单,契机更是一抓一大把。一栋飘摇的筒子楼,李天泽住一层,马嘉祺住二层,中间二层夹着一户三口人,男人脾气很不好,三更半夜喝多了酒总会很大嗓门的打骂老婆。他们家的孩子总喜欢蹲在门板前贼眉鼠眼神秘兮兮的盯着筒子楼里的人看,偶尔把他娘也看毛了,嫌他傻,总会上去照着他那颗头狠狠拍两下,带着一脸的惆怅和恨铁不成钢。

“你看过《死于威尼斯》吗?”李天泽把头调过去,横趴在小床上问。

“没。”马嘉祺和他一起调着身子,腿比床边多横出一截,手里松松垮垮拿着本《沈从文全集》。

“我在杂志上看到的,杂志上说《死于威尼斯》是本好书。”李天泽慢慢地、一本正经地说,两只大眼睛随着这句话的出口添抹上期待和欣喜,还带了那么几分困惑。说完他觉得很满意,翻了个身,一只胳膊杵到了马嘉祺的腰。

大多数时候,李天泽都喜欢在老巷里走走逛逛,闲时也会去南巷小报刊亭门口的水泥台阶上蹲着翻被小孩子们叽叽喳喳使坏拆开不买摊在货架上的杂志,一看就是好几个钟头。

偶尔蹲久了,李天泽也会被误会成是拆杂志的那个。他也不为自己辩解,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个五毛一块的就给买了,回家途中一路抓在手里,等到了筒子楼下又鼓鼓囊囊藏进衣服,装作两手空空上楼。晚上吃过晚饭后,李天泽才爬上他那张单薄的小床,把书罩在被子里,打开一只塑料手电筒闷在潮湿的被窝里汗津津地接着看。

“杂志上也说,我也是个好人。”马嘉祺学着他的腔调缓缓回了一句。

“杂志上还说,李天泽是个笨蛋。”后面他又加了一句,然后笑得肩膀一颤一颤。

李天泽一下子憋住气,身子没动地方,挨着马嘉祺腰的手狠命拧了一把。马嘉祺哎呦一声翻了个个儿,书歪到一边,抬起一条腿就要去别李天泽的腰,可他身子骨太长,一脚踹翻了床头柜上的塑料鱼缸。水洒了大半,顺着床||单蔓延成一片不规则的圆形。睡觉的鱼被扰醒却发现自己突然缺氧,神色凄凄地紧挨着鱼缸底的最后一厘米水,透明的唇瓣乱无章法的一呼一吸。

每到这时,李天泽总会迅速从床上坐起,两只胳膊奋力把马嘉祺此时还恶劣架在他腰上的腿||掰开,下地端起鱼缸就往筒子楼里的水龙头冲,脚步敏捷又富有活力。

茶色窗户外的天空飞速变着脸,马嘉祺枕起胳膊。

李天泽在筒子楼的公共楼梯上跑来跑去,趿拉着拖鞋火急火燎救着那条鱼,脚步发出慌乱又有点可爱的“踏踏”声。

“别搞了,明天咱俩吃鱼干儿。”马嘉祺上身抬起来一半,嘴角翘起来,对外头喊了一嗓子。

李天泽那头不知道骂了句什么,大概是”马嘉祺你别想”或者是”我弄死你算了”之类的。惹得马嘉祺又颤着肩膀笑起来,这回又露出两颗虎牙。

窗外的天色又深了,像一张被调了高饱和度的相片。筒子楼里家家户户又亮起了昏黄的小灯,模糊织成一片。光的尽头又延伸到视线远处的北巷,和更为亮眼一些的色彩混织在一起,融进夜色里氤氲成明灭的光点。

天色暗下来,二层的男人又开始骂骂咧咧,这回不知道又是为了什么鸡毛蒜皮不值一提的小事。对层高声握着老式电话机讲电话的女人尖锐的声调和他的交错在一起,在逼仄的公共区域内撞了个惊天动地,惹得筒子楼下的狗也“汪汪”叫了几声。

马嘉祺换了一个姿||势,把胳膊从后颈窝处穿过。

李天泽还在外头一惊一乍的跑着,但他知道,李天泽总能找到水,那条鱼总会得救的。


第二天李天泽醒来,马嘉祺已经走了。

他刚醒,有点茫然的看着沙发上被人的重量压出的一处凹陷,此刻已经空了,质量不好的海绵垫上徒留一个收不回的坑。

李天泽本来想今天问一问他想不想吃锅包肉,因为马嘉祺之前很喜欢吃锅包肉。

他慢慢腾腾走过去,一屁股填满了那个坑。沙发固执地叫了一声,接着又不卑不亢的沉默下来。

茶几上还放着那几根烟,还有马嘉祺昨天留下的几块石头和一本给李天泽带的杂志。李天泽看了一会儿,神色淡漠地抽了抽鼻子。

接着,李天泽抬手把它们全都扫进了昨天那个垃圾桶里。

那年分别,两个人都没有看到彼此的脸。

马嘉祺走时,正是七月梅雨天。李天泽在筒子楼下仰着脖子,有点费劲的喊,马嘉祺,你什么时候回来。

马嘉祺当时正往一个黑色挎包里塞着衣服,听到李天泽喊他,不知怎么,一下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李天泽恍惚有种马嘉祺已经走了的错觉。

但是马嘉祺那天却还是向李天泽确认自己的存在一样、终于冲着楼下也喊出了三个字。他很大声地说,不久吧。

其实不久也很久。

久到李天泽仿佛经历了一场生老病死、又把人间所有荆棘苦痛都尝了一遍。

可是此刻李天泽坐在沙发上想,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是喜欢马嘉祺,但是这也不妨碍他喜欢大海里的石头、喜欢鱼、喜欢八月碎花镶嵌着花边的话筒机罩、喜欢冰粉、喜欢不同种类五颜六色的杂志、喜欢北巷拐角处一个饶舌却总能把话说的津津有味的理发匠。

不妨碍,一点都不妨碍。

然后,他突然反应过来。

他喜欢的这些也都不妨碍。

不妨碍,他喜欢马嘉祺。

喜欢马嘉祺。

李天泽烦躁地用一条沙发巾蒙住脸,心头涌上一阵酸涩。


”带来了?”

北巷口,长发女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抬起头问身材颀长的青年,神色带着几分期许。

“忘了。”马嘉祺说。

“还有,”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皱眉道,”以后别给我送东西,天泽不高兴。”

“这都搞不到,还拖了我这么久。”女人听后有些泄气的嘟了嘟嘴,“那烟不错,你真没抽?”她又问。过了一会儿,女人才反应过来马嘉祺后半句里出现的人物,细长的眼角悄悄爬上了两条细纹,接着吃吃笑问了句,你还那么宠他?

马嘉祺没再回答,迈开脚步直直往北巷出口走去。

码头出事了,大抵是他揽私||活招人出海的事被工头发现了,昨天夜里突然有一个兄弟传呼他回去。

天边泛起青色,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老巷和他的背影被融进了一片雾蒙蒙和白色里,分不清轮廓。

李天泽站在画室门口,有些拘谨的蹭了蹭脚上的泥。

这场雨来的猝不及防,他那辆大二八在筒子楼的红砖旁放着,不知怎么扎了胎,他几乎是一路泥泞地奔走过来的。

“你是来…”

中分的长脸男人此刻正接着雨水涮着白色画盘里黑乎乎的颜料,神色有些恍惚。

李天泽顺着他的手瞥了一眼,大概能区分出这一片黑乎乎之前是由很多种鲜艳斑斓的色块组成,可惜现在混着雨水,全融成了污|||秽的黑。

“听说你要招工。”李天泽声音不大,却回答得很清晰。

中分男人听后愣了一下,慢慢把画盘涮好,抬起眼睛。

“你知道我要招什么人吗?”

李天泽摇了摇头。

“模特当过吗?”

李天泽又摇了摇头。

中分男人忽然乐了一下,两颗门牙之间隐隐约约有一条黑黑的缝隙,笑容的弧度撑开他嘴角周围的所有横竖不一的皱纹。

李天泽缩了下肩膀,探究似的问了句,“那你看我行吗。”

中分男人的目光在他纤瘦的肩膀上流连了一番,又转到他巴掌大小的一张脸,停了一会儿,有点不清楚的说了句,还行吧。

见男人转身就要进屋,李天泽赶紧又加上一句。“一次多少钱?”

中分男人身子顿了一顿,像是没反应过来,迈进门槛一只脚,又转过头来困惑地看李天泽的脸。

“我给你做一次模特多少钱?”李天泽不屈不挠地又问了一遍。

中分男人却好像是被切断了信息接收线一样静止了几秒。接着眼神有点飘忽地说,看吧,按时发钱。

李天泽愣了愣,心里有点不满意。但好歹这也是一份挣钱的工,这点不满意对他完全不造成任何实质判断上的影响。

“我什么时候来?”于是他问。

“十天后。”男人说。


马嘉祺那天走后不久就又回到了老巷。

李天泽正蹲在红砖旁专心致志的研究车胎,一抬头就看到他整个人都湿淋淋的,像从水里被生拉硬拽上来的章鱼。

“有活了?”李天泽又低下头,手里攥着车胎的气皿芯,却怎么转 转不上去。

马嘉祺没回答,蹲下身子从他手心里抠出那个小小的零件,三下两下扭上,“我自己接活被工头知道了,他带人非要和我杠。”

马嘉祺的身上湿透的白色背心浸透了海水和海风的味道。李天泽皱了下眉, 觉得马嘉祺很冷。

“今天晚上吃锅包肉。”

“好啊。”

“你杠什么杠,要面子要命。”

“……”

“上去吧。”

“你车胎怎么又坏了?”

“我说上去。”

“是不是他们又欺负……”

“没有。”

“这群人,非得我……”

“上去!”李天泽突然很生气地大声说。

马嘉祺被他吼了一句,没说话,低头摸了摸鼻子,站起了身子。

李天泽一脚踏上那架颤巍巍的楼梯,马嘉祺跟在他身后慢悠悠的走着走着,忽然说,“码头那边我得赔钱,这是规矩。”

“多少?”李天泽头都没回,依旧一步一步往上走。马嘉祺站在下面,看不清他的表情。

“没多少。”马嘉祺还站在那堆红砖旁,把手插进湿漉漉的头发里,用力揉了一把。“我和你说是让你等我,我每个星期去个两天,还完钱就回来。”

李天泽此时已经走上了那截楼梯,身子被破旧的扶手杆完全遮住了,马嘉祺只听到他把钥匙插进门孔时哗啦啦的金属碰撞声。


快要到八月节了。

马嘉祺那天骑着李天泽的自行车从北巷的一个月饼摊位前经过,车子出溜了两三米,车轮又轱辘轱辘转了回去。

酥皮月饼二十一斤,莲蓉月饼十五一斤,还有那种最老式的一大包硬皮儿月饼,十块一斤。

马嘉祺想了很久,他记得李天泽不爱吃月饼。所以他最后买了一包十块一斤的。可带回去以后,李天泽意外吃得很香。


马嘉祺也开始和李天泽一起打工了。从码头闲暇下来的时间,他就骑着李天泽那辆大二八在老巷里悠逛,偶尔也载着李天泽,只不过两个人每次都会因为李天泽坐不稳那根二八杠而双双摔个灰头土脸。

马嘉祺跟他一起出工,李天泽表面上撅嘴,好像老大不乐意,其实心里还是高兴的。马嘉祺聪明,在老巷里不论是帮忙送什么东西还是和人打交道,他都很拿得来,而李天泽和他相比就要木讷一些了。但他现在成天和马嘉祺在一块儿,偶尔被那人调戏一下,看他挑起眉毛颐指气使地让李天泽给他倒水捶肩,李天泽心里也不会觉得别楞。

马嘉祺还是很惯着他的,这点他知道。

比如棋牌室那份送盒饭的工,马嘉祺就说什么也不让他去了。

“被人吃了豆腐都不知道,”马嘉祺长腿一跨,一脚踹上自行车的脚蹬子。“我真怕哪天你把自己给卖了。”他阴沉着脸说。

李天泽那天难得给了他一个笑脸,猫咪一样的嘴角翘起来,有点讨好地笑道,没事啦。

马嘉祺“切”了一声,蹬车要走。劲儿使了一半儿,突然又退回来,伸出手使劲儿揉李天泽的头发。直到李天泽一头柔软的短发被他弄得凌乱蓬松,他才心满意足的说一句“小傻子”,然后风一样地奔出巷口。

日子还是很难。加上码头的债,两个人每天拖着重重的身子回到筒子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所有的喧闹都早就搁置下来,筒子楼像被密封进了夜色里,如同一只苍老而潮||湿的蛤蟆,静静蛰伏在黑暗中。

小屋里灯火昏黄。李天泽闭着眼睛趴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什么,马嘉祺躺在他旁边稀里哗啦翻着一本书,伸出一只手来“咚咚”捶李天泽的肩。

偶尔李天泽也会让马嘉祺给他念书,马嘉祺就借着微弱的灯光,一字一句把书上那些油印的黑色方块小字念出来给他听。

李天泽将困倦的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睡眼朦胧中隐约看到那本黄皮书的名字。

“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如宿命般的必然。翠翠……”马嘉祺还在读着,声音平稳,听不出有一丝一毫的倦怠。

李天泽在半梦半醒里嘟囔了一句,怎么老是这个。

马嘉祺一直盯着书页的眼睛笑了笑,按揉着李天泽肩膀的手也放轻了力道,变成了哄睡婴儿一样的安抚。马嘉祺还在平缓地念着,直到李天泽渐渐阖上眼睛,浑浑噩噩坠入梦境。


天开始转凉时,码头那边终于有了大动静。东家放话,让马嘉祺回去。

从那以后,每天马嘉祺再回来时,身上都会带着伤。有时是手上,有时是脸上,还有时那些伤口长在马嘉祺的白布衣衫下,李天泽看不到。

李天泽夜里帮他擦伤口,擦着擦着,总能想起小时候马嘉祺为他打架的事情。那时的李天泽敏||感懦弱,不大一点儿的小孩,在南巷里受尽其他孩子的排挤。

而每当李天泽被欺侮捉弄时,马嘉祺就像个刀锋战士杀气腾腾赶来,手背上缠着铁锚的粗布麻绳,眼神狠戾。仅比他大两岁的少年,每次都把手里的铁锚尖磨得闪亮亮的,紧抿起嘴角的神色像极了一匹护犊的小狼。

那天下着暴雨,马嘉祺又回码头了。临走前他用手又揉乱了李天泽的头发,神色里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说,等我回来。

李天泽点头,帮他抿去一点眉毛上的雨水。

他又说,天泽,你还记得你十八岁的生日愿望吗。

李天泽又点头,眼角里漂浮了些温柔的颜色。

他当然记得。

那一天马嘉祺和他一起坐在小茶几旁,马嘉祺给他买回了一个小小的褐色奶油蛋糕。李天泽头一次这样过生日,上去伸手就要挖那块蛋糕。马嘉祺忙笑着掰下他的手,温柔地说,小馋猫,要许愿的。

没有蜡烛,十八岁的李天泽就那样笔直地坐在茶几旁,身子冲着马嘉祺,表情严肃又认真地大声说,十八岁,我要离开筒子楼,离开老巷,带着我的鱼,永永远远离开这里。

于是马嘉祺笑着说,那我可怎么办啊。

李天泽一下子被问中了心事,红着脸半天没吭声。

直到对面的马嘉祺伸出手,挖了一指头蛋糕,送进嘴里。接着,他忽然撑起上身,凑过去吻了李天泽。

李天泽瞪大眼睛,呼吸都静止在了甜腻的蛋糕香气里。他小心翼翼的用鼻子吸气,感受着四片干燥的唇|||瓣轻轻压在一起擦出的温度。

”十八岁也要带走我啊。”

马嘉祺保持着那个吻,在李天泽近在咫尺的脸旁呢喃道。

李天泽眼睛突然很湿,他很想嚎啕大哭一场。

他像一条溺了水的鱼,固执又不知悔改的扒着陆地一角艰难呼吸,可马嘉祺的那句话如同最凶猛的一记浪头,将他彻底拽进了汪洋大海里。

他在劫难逃。



马嘉祺走的那天夜里,李天泽被画室的男人强圕||bao了。

他被kun住手脚,单薄的身体如一片苍白的纸,被两只沾满了黑色颜料的大手无助地翻来覆去。男人面容狰|||狞,用一条皮|||鞭狠|||狠抽|||打他的身体。李天泽拼命摇头反抗着身|||下的撞|||击,绝望沙哑的哭||喊被水泥房外的倾盆暴雨尽数淹没。

迎着惊天动地的雷鸣,他的少年一脚踹开了那扇紧闭着的铁门。

马嘉祺看到李天泽的那一刹那,眼底陡然充斥了暴戾的红。他浑身潮||湿,手上青筋尽数暴起,周遭上下带着让人可怖的愤怒。

在看到李天泽白皙|||身||体上黑紫色深浅不一的斑斑点点时,马嘉祺像疯了一样冲上去,手背上的铁锚狠狠chuo圕||"进男人的后脖颈,暗红色的鲜血汩汩喷涌而出。

他把流血的男人从李天泽身上一脚踹翻下去,声音颤抖又手足无措,他念着,天泽,天泽。

李天泽像一团雪白柔软的棉花,静静的躺在他的面前,浑身上下都布满了狰|||狞的伤痕。

李天泽闭着眼睛,虚弱地说,马嘉祺,你别过来。

马嘉祺伸手要抱他。

别过来,我让你别过来!李天泽的泪终于顺着眼角喷薄而出,鼻腔和喉咙里尽是痛苦破碎的呜||咽。

马嘉祺颓然跪倒在地上,两只手臂紧紧搂着李天泽的肩膀,几乎快要将那具属于他的骨架镶嵌进身体里。眼眶中豆大的眼泪顺着削瘦的脸庞滚滚而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面,像一记沉重的惊叹号。

马嘉祺杀了人,在老巷北边的画室。

在那个被暴雨冲刷的漫长黑夜,李天泽被马嘉祺踩着冰凉的青石板抱回筒子楼,一路上,他哆哆嗦嗦地在趴马嘉祺肩头说,你快跑。你杀了人,会死的。

马嘉祺只是不停地向前走,牙齿紧咬着的嘴唇隐隐发抖。他像个孤注一掷的勇士,坚定又倔强地抱着李天泽,一步一步行走在回家的路上。

第二天凌晨,尖锐的jing||笛声响彻整个老巷。

马嘉祺走时,只对李天泽说了一句话。

他被拷住手脚,费力拧过身子,脸上扯出一个笑容。

他用口型,一字一句将这四个字烙在筒子楼上目送着他的人的心口上。

“等我回来。”

李天泽转过身去,泪如雨下。


李天泽把最后一瓢水杳进掉漆的灰皮铁桶里,水进桶时发出很大的“哗啦啦”声响。李天泽这一杳子力道使得有点冲,凉水溅出来,把他脚上趿拉着的两只旧凉拖涮了个透。

鞋槽积了水,踩在水房白色瓷砖上像两只沉甸甸的船。

“人就是贪,也不管多大岁数。身边都死了三个了也不见他积点德。”他身后水房门口一个女人声音尖尖地揶揄,生怕人听不着一样,嗓子眼里发出声响的同时,还特意伸了伸脖子。

“快别说了,你管啥?怕不是缺水才克人呢。”像得到了号召一样,不知道是谁又迅速跟着搡了一句,声音同样尖细,语气很轻蔑,听起来就像在谈论夏天黏糊糊堆在桌子角的一块抹布。

李天泽假装没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抬腿用脚尖挑了挑拖鞋,让里头的浊水流出去。水流完了,李天泽脚上没勾住,梆硬的橡胶鞋底“啪”地一声迅速又糊在了泥泞的瓷砖上,软趴趴地像只没了力气的癞蛤蟆。

“全筒子楼数他最各色,成天拉个脸,怪不得家里净触霉头。老张他俩真可怜,也不知道养了个哪个野妈生出来的种。”

“没回也没见这个野种多摊几块钱。”这回不知道是哪个女人又骂了一句,声音更大了,几乎到了有些刺耳的程度。

李天泽好像还是没听见,一言不发套上拖鞋,弯腰拎起盛得满满的铁桶,绕过杵在门口的两个人,晃晃悠悠走掉了。肩膀上用曲别针别着的一小块黑布随着他的步子上下飞舞起来,像一片支楞起骨头的枯叶蝴蝶。

钥匙刚插进木板门的门锁孔,李天泽顿了顿。

他把钥匙拔下来,停了几秒,接着一脚踹开了门。

老旧的木头门板受不住他这一脚,发出痛苦的一声哀嚎。

门开了,李天泽拎着水桶一脚进踏去,发现一切还是老样子。

门口还堆着两个老式月饼的大塑料包装盒,里头装着香肠皮和方便面袋。早上出门时胡乱踹出去的两只袜子此刻还静静躺在门口没被铺上地板的水泥地上,摆出一个“八”字。地上散乱有几个绿色的啤酒瓶的尸||体,横七竖八滚在一起。

老旧的床头柜上摆着一个鱼缸,一旁参差不齐的摞着几本小说,书脊上还黏糊糊沾了几滴锅包肉的橘红色糖浆。

玻璃缸里,一条死鱼从水底慢悠悠翻动着漂浮上水面,瞪着麻木的圆眼睛,露出一片圆润银白的肚皮。

李天泽把桶撂在月饼盒旁边,踩着湿漉漉的鞋往里走,没走几步就绊了一跤。

劣质陶瓷的祭祀碗在地上慢慢悠悠绕了两个圈,又叮叮咣咣滚回李天泽脚下,香灰洒了一地,拖拉出一道均匀的痕迹,李天泽的脚也沾了香灰。

他木着脸,拖着那两只黏乎乎的凉拖又径直走回了门口,一脚踩进冰凉的水桶里。

李天泽迅速闭了闭眼睛。

然后,他将冰凉的脚从水桶里抽出来,一言不发收拾屋子。

他把装锅包肉的黏糊糊塑料袋扔掉,把散落在地上的酒瓶扶起,把那两只香灰碗擦拭干净摆好,又把门口十块钱一斤的月饼包装袋里的垃圾也一并抖搂进垃圾桶。

忽然,他蹲下身子,眼睛盯着垃圾桶里的什么东西,一动不动。

李天泽把垃圾桶底那几根宝蓝色烟嘴的烟抠出来,在烟蒂的一处空白缝隙里看到一行模糊的小字。

”谢谢你帮我找石头。”

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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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名字灵感来自于德国哲学家海德哲尔的哲学概念“向死而生”。

*嘉祺并没有忘记给长发女人找石头,他只不过是将石头全留给了喜欢大海、向往外面世界的天泽。

*《死于威尼斯》是一本关于同||性的小说故事。

*嘉祺给天泽反反复复读的书是沈从文的《边城》,书尾最后一句是:“也许他永远不会回来了,也许他明天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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